北京皮炎医院好不好 http://m.39.net/baidianfeng/a_8811252.html(年1月16日拍于陕西洛南家中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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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北京这些年,每年都回陕西老家一趟。每次回去都会有一些失落,因为村庄日渐荒芜,因为很多人渐行渐远,因为童年记忆里那个勃勃生机,炊烟袅袅的乐园再也找不回来了。甚至,因为对农村人情世故的某些不适而有所怨恨,愤愤地说:以后还是少回来吧。可是,在城市里碌碌奔波,每过八九个月,就想回去。思念像水库,随着时间流失慢慢积蓄,直到有一天,你不得不回去一趟,把思念宣泄出去。
回家的一些细节,大都淡忘了。唯有年年底的那次回家,因为写过一篇杂记而特别清晰:坐飞机到咸阳,开车穿越秦岭,进入商州,经丹凤县翻越介岭。车爬到山头遇到冰雪路面,掉头下山,又经丹凤返回商州,从洛南回家。折腾了四个多小时,进村时天色已晚。
父亲站在路边望着,村里很少有汽车来,他老远就确信是我回来了,我清晰地听见他转身对乡邻们说:回来啦!天黑了才回来。怕他担心,走之前没有告诉父亲。他从姐姐那里得知我要回来,一下午就在路边站着。
刚坐下,父亲就端上来一大碗羊肉泡馍,我一口气连汤带水吃完。20岁上学离家,十多年过去了,唯一没变的是父亲做的羊肉泡馍的味道。父亲说,他几天前就知道我要回来了,昨天,骑摩托车去四十里外的集上买了羊肉。
那次回家,本打算在家住两个晚上,后来临时有事,只住了一宿。
父亲说,不是说好了在家里再住一晚上吗?
我说,临时有事,必须赶回北京。
父亲说,那你走吧!
父亲的话里带着哭腔。埋头收拾完行李,车从院子里驶出,我看到父亲发红的眼圈。一路上,无限酸楚,有好几次打算调转车头,回家再住一宿,可是,再住一宿,还是要走……汽车在泥泞不堪的山路上颠簸,我想象着六十多岁的父亲在这山路上骑摩托车的样子。
父亲是个厨师。年轻时修铁路,人家安排他做饭,从此,无师自通成了厨师。铁路修完了,又去供销社当临时工,做饭;熬了十几年,成了供销系统的正式工,不用再做饭了,全国各地的基层供销社又倒闭了。下岗之后父亲开过饭店,出门打过工,还是靠着做饭的手艺养家糊口。虽不是科班出身的厨师,却能把简单的饭菜做到极致。吃过父亲做的羊肉泡馍的人,都说这是他们在陕西吃过的最好的泡馍。
一碗泡馍,在父亲那里要很多道工序。汤一定要用羊骨来熬,不放盐不放料,只把羊骨中的膻味和香味熬出来;羊肉要前一天煮好,放在冰箱里冷冻,吃的时候肉更紧实,可以切片;羊油泼辣子的油要烧到不温不火;最关键的是馍,陕西泡馍馆里大多用死面(未发酵)锅盔做泡馍,耐煮却没有面香。父亲烙锅盔用的是半发面(未完全发酵),烙出来的锅盔在羊汤里煮不烂,吃到嘴里又不至于太硬。
一切食材备好,先舀两大勺羊汤,烧到沸腾。先放馍,再放肉,然后是*花菜,木耳、粉丝等配料,出锅之前,舀一小勺油泼辣子顺着锅边一抹,红彤彤的羊油在锅里瞬间散开,香味飘出屋外。盛到碗里,再撒上几叶香菜上去,一碗色香味俱全的羊肉泡馍才算完成了。无数次,站在父亲身边看他做泡馍,无数次被那一碗泡馍滋润得打出饱嗝。
陕西人都爱吃泡馍,我很少在泡馍馆里吃泡馍,因为,我一直认为世界上最好的泡馍在陕西,陕西最好的泡馍在洛南,洛南最好的泡馍在我家里。除了父亲做的泡馍,其他的泡馍都是赝品。
父亲会做的好吃的还有很多,大到上得了酒桌的红烧肉,小到家常的胡辣汤,每一样都可以把我的胃唤醒。去年夏天父亲来京,我想吃他做的油包子(用玉米面、猪油和香苜蓿做陷),父亲去菜市场转了一圈,没有买到香苜蓿。回来跟我说:北京买不到香苜蓿,等你下次回老家,我给你做。这一等,再也没能吃到父亲做的油包子。
年5月2号。父亲确诊为直肠癌晚期。那一天,我在长春出差。听到消息后,浑身发软,脑子一片混乱。几天前的周末,还在《三联周刊》上看过一篇文章,题目是《癌症家庭的艰难抉择》,看完之后,躺在沙发上唏嘘不已。谁承想厄运这么快就降临到自己头上。
推了工作,立刻往机场赶。在出租车上开始打电话咨询做医生的同学,医院。年5月11医院做了切除手术,两个月后发现病灶转移到肝上,然后开始化疗,化疗控制不住做射频,射频不行,再用靶向药物。一直到年7月,犹豫再三,带医院做了肝切除手术,术后半月又出现胆管梗阻,医生说病灶又转移到胆管上了,放了支架,退了烧。回老家休养两月,又是高烧不退,在西安交大一附院做了导流手术,没出院就开始腹胀,医生确认为肝腹水,已经无法医治,只能回家。
直到生命的最后几天,我医院,我不愿意等死,医院可以帮他减少一些病痛。后来,医院,希望医生能帮他抽出腹腔积水,减少病痛。医生做完检查,告诉我已经肝坏死。抽积水也是白折腾,这才彻底绝望了。父亲跟我说:回家吧,这样活着,还不如让我早一点走。我答应父亲:回家。
年1月12日,秦岭山中飘雪,从县城开车拉父亲回家,走得很慢,我知道父亲是最后一次走这条路了,我希望能慢一点,让他再看看这熟悉的风景。路过父亲年轻时工作的乡镇。我问父亲,要不要去看看?他说,不去了,都拆光了,没啥好看的。
回家之后,父亲日渐消瘦,很快就滴水不进了,嘴巴和舌苔已脱水起痂。他看着我,似乎有什么要交代,似乎已无力交代。最后,只嘱咐我去看望本家的一个奶奶,再无其他交代。最后的几天,在止疼药的作用下,父亲逐渐失去意识,糊糊迷迷熬了几天,在1月15日咽下最后一口气,撒手去了。
过去的一年多时间里,我从未如此疲惫,也从未如此清醒,死神像影子一样跟在我身后,我不知道它什么时候扑将过来,只知道它会越来越近。从西安到北京,再到商州,医院,大小手术做了10多次,拍的片子足足有30多斤重。
我曾在医生节去给陌生的医生送花,希望他能给父亲多说几句宽慰的话;曾想尽一切办法把一个红包送给护士长,希望她能早一点给父亲安排床位;曾因为找不到熟人,医院安排年轻的医生给父亲手术而无力流泪;曾向每一个和我交流过的医生、护士和颜悦色、无比真诚地说谢谢……脸色,拒绝、疲惫我都不曾感到委屈,即便是遇到把药开错,让父亲加倍服用化疗药物的医生,我也没有火气。我接受现状,无力声讨。我知道,没有什么比给父亲治病更重要。
医院出来,都要找个地方歇一会,抽支烟。告诉自己:这一切都是值得的,我应该有足够的耐力。应该为自己今天能为父亲所做的这一切感到欣慰,因为,14年前,当母亲去世的时候,我还只是个上高中的孩子,什么都没做。母亲卧床不起的六年,是父亲替我们做儿女的把她伺候了六年,然后送走。我希望把在母亲身上留下的遗憾,全部在父亲身上补回来。可是,我愿做一切,却留不住他。
现在想来,如果父亲不做肝切除手术也许还能多活一段时间,至少可以少受些折磨。可是,人生没有如果,面对死亡,只能选择一条路去尝试。医生说,手术是唯一有可能根治的方法,做手术有20%的可能生存5年。我瞒着家人,做出了手术治疗的决定。父亲临终前,我想跟他说,也许我的决定是错的,希望他能理解我,却没能说出来。我不后悔自己的决定,当死神走近,谁能理智到不去放手一搏?不去追求那20%的渺茫希望?
父亲去世后,我一直没哭。直到遗体告别的那一刻,泪水奔涌而出,放声痛哭。那一刻,脑海里浮现出一个画面:我在父亲怀里蹦跳着,用巴掌在他身上胡乱抽打,他一直微笑着,抱着我。那是我关于父亲的最早记忆:那一年我五岁,想要一个儿童车。三十块钱,父亲当时的工资只有三十八块钱。父亲没给我买,就任由我把他打了一条街。
父亲去世后,我写了两幅挽联。一副是:慈父无严训;儿女有长情。这一生,我打过父亲,父亲没打过我,也没给过我什么严苛的训诫,甚至连一个难看的脸色都不曾给我,他一直微笑着……
写给父亲的另一副挽联,上联是:惯用锅碗瓢盆烹饪爱付儿女,下联:尝尽酸甜苦辣树德望传梓里。叔叔看了这挽联,觉得不妥。理由是父亲是供销社的正式工,不是个厨师。我这样写有损父亲生平。我知道在农村人眼里,男人围着锅台转是被人看不起的。但我不愿意因为父亲走了而刻意拔高他的一生。他是个普通工人,一生中主要靠做饭养家糊口,于国家于社会也确实没做出过什么丰功伟绩,像大多数平凡的父亲一样,父亲一生最大的功劳就是含辛茹苦,养育了三个儿女,并且言传身教,把一些最朴素的做人品质传授给我们。父亲一生朴实,我相信他去世后,也愿意二字能真诚地总结他的人生。
父亲去世后的第四天,姐姐在台阶上洗脸,找不到香皂,喊了一句:爸,香皂放哪了?没人应答,我装作没听见。1月23日晚,飞机在北京落地,打开手机,拨通父亲的手机,想给他报个平安,电话拨通的一瞬间,突然意识到这个电话永远无法接通了,他永远不再问我身在何处,是否平安;秦岭山中,永远不会有人在路边站一下午,殷殷地等我回家;这世上,也永远不会再有一碗羊肉泡馍可以唤醒我胃的记忆……父亲走了,真的走了。
从此,故乡只剩记忆,人间再无美味。
谨以此文悼念父亲!
年2月5日凌晨于北京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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